檀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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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5/7/4 22:36:00

楔子

民国十六年七月三十一号,清晨五点半。

已是将近八月的天,因为连续几天的阴雨连绵,清晨的黄浦江上仍是散不开的浓浓白雾。

靠在岸边的轮船开始发动,滚滚的浓烟在“轰隆隆”的响声中直冲而上,随后飘散四方。

虽是清晨,但码头周围已是人潮涌动。也难怪,如今国内政局动乱,人人都是慌乱无措。有的人,买了远赴海外的票,去找寻一片可以栖身的地方;有的人,就留在这座海上城,终日醉生梦死等到结束的那一刻。

不时还能听到那些已坐上船的人,在相互讨论着当今的时局。

“唉,听说那边又死了好多人,啧啧!那手中的家伙全部都交了上去,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
“可不是嘛,听说连那个李先生都死了。”

“就是说,所以那边的人怎么会罢休。都快三个月了,这仗,只怕又是快来咯!”

叽叽喳喳的声音,和着那轮船的发动声,形成一股巨大的无形力量,撞击这江岸岩壁,随后又四散开来,化成齑粉,湮没在那滚滚的江水中。

码头上的人还在陆续往船上走去,只有一个女子提着一只灰褐色的皮箱子,站在码头上,纹丝不动。她的眼睛望着码头的出入口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远山眉间,波澜不惊。

女子穿了一身天青绣花的旗袍,乌黑的头发在颈窝处盘了起来,看起来温婉而又干净利落。

她的身形不是南方女子的那种小巧玲珑,相反,她的肩稍宽,骨骼偏大,身材高挑。配上这身旗袍,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。

从远处看,只见一个一身天青色的女子站在弥漫着白雾的滚滚江水边,身姿婀娜,背脊直挺,竟有一种临水照花人的感觉。

在检票员扯着大嗓门吼着“还没有上船的赶紧上船,船马上就要开了”时,女子看向码头出入口处的眸子终于有了几分闪动。

原来,是有人向她跑了过来。那人一身短衫布衣,留了个寸头。

当他跑到女子的身前时,低头行了一礼,低声道:“二爷”

这一声叫出口,杜廷顿了一下。就算是现在看见身前的人旗袍裹身,面有淡妆,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叫了这一声。毕竟,这个称呼曾经响极上海滩一时,留在许多人的脑子里,有着很深的烙印。而他,也是那许多人之一。

女子看到来的人,疑惑地问:“怎么会是你来?三少呢?”

杜廷也只顿了一下,之后立即回道:“今天运往南方的那批货出了点问题,三少去处理了。”

闻言,女子的表情毫无波动,但眼中却瞬间闪过一丝涟漪。

她和他都知道,当今的时局,现在不走,等仗打起来。届时,举国混乱,想走,也不一定走得了。

片刻后,才听得她清冷的声音响起:“他走时,可曾留了什么话给我?”

听到询问,杜廷想起,凌晨的时候,他们突然间接到通知,南下的货出了问题。

三少立刻拿了大衣就朝门外走去,他们都极力劝阻,这事出的蹊跷,况且又是在这敏感的时候。这一去,还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清晨离开的船。

但他们都拦不住,三少说那货至关重要,不能有半分失误。

人至玄关处,那搭上门手柄的手顿了一下,随后略微低哑的声音响起:“杜廷,若五点我还没回来,你就赶去码头寻二爷,告诉她一句话。”

“三少说,‘此路艰难,卿要好好走’。”

闻言,女子转过身,踩上踏板,向船上走去。

那转身的瞬间,一滴眼泪落了下来,跌进浑浊的江水中,转瞬不见。

民国十六年四月。清晨六点,黄浦江上,浓雾弥漫。

码头上,已有少许在忙碌的人,但江面的大桥上,还没有人走动。

这时,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桥上停了下来。车门打开,下来的是一个一身黑色西装带着帽子的男人。

只见他打开后座的车门,微微弯腰,伸手护着一人下车。

下车的人一身黑色西装革履,外罩了一件长及膝盖黑色风衣,头上亦戴了一顶黑色礼帽,半张脸都藏在了帽子下,晦明不清。让人能看到的,只有那高挺的身影。

下了车,立即有人走上前来,弯腰低头道:“二爷,人带到了。”

“嗯。”闻言,被唤作“二爷”得人淡淡的点了点头。随后撇开眸子,看向躺在自己三步外的人。

那人全身衣衫破烂不堪,血迹从破裂口蔓延开来,暗红交替。隐隐间还能闻到那血腥味。

看到二爷的目光停留在带来的那人的伤口处,手下的人开口道:“这人不老实,我们用了点手段。”

二爷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,清冷的开口:“招了?”

声音低沉喑哑,听不出男女。

“回二爷,招了。”

闻言,二爷转身回到车内,手微微向后摆动了一下。轻飘飘的吐出了几个字:“处理干净。”

在那几个字音的结束中,轿车绝尘而去。

车内,二爷抬起头,目视前方,眼中,深敛沉寂。

眼上,是一对远山眉。

眉目之前,山明水静。

后面,一声枪声响彻了黄浦江头。随后而来的,是巡捕局中的警察。

上海法租界内,一栋新式的别墅洋楼矗立在上海路75号新界花园内。

别墅占地颇广,构建也十分华丽。懂的人只一眼,就会看出那贴在外壁上的瓷砖都是外来货。

附近的人都知晓,住在这里的人是谁,是以都不会在这附近逗留。加上如今乱世,别墅周围,更不见多少人影。

这时,一辆黑色轿车向别墅驶了过来。守门的人看到那再熟悉不过车,早已提前将铁门打了开。

车子径直开了进去,到院中才停下。车子刚停下,立即有人过来拉开车门,等车中的人下来。

立在车门前的下属,待车中的人下来后,低头说道:“二爷,爷不在家。”

闻言,林二爷正在扯风衣领子的手顿了顿,“不在家?去哪儿了?”

下属回道:“陪陈三小姐去逛林家古玩店去了。”

林二爷抬起手,看了看腕上的手表,时针指在九的位置。“那么早?”

“听说好像是有好东西。”

“嗯”林二爷淡淡应了一声。那下属又问:“二爷是否要留句话给爷?”

“不用了,我晚上再过来。”说完,随即转过身,朝车里去了。

车门正要关上时,另一个下人拿着一张请帖小跑了过来,向车内的人弯下腰道:“二爷,这是张督军给您的。”

林二爷接过请帖,那远山眉微微皱了起来:“怎么会送到这里?”

下人立刻回答道:“送来的人说,这是督军吩咐的。说您的住处长期看不见您的身影,便送在了这里。”

“嗯”林二爷示意下人接过请帖,车子驶了出去。

随后,那大大的铁门又合上。

高大铁门的细缝处,远远地能看到天边灰暗阴沉、仿佛随时都要卷过来的云层。

程戏楼,上海的老戏楼。

林迩下了车,径直朝楼里走去。站在后面的两个人立刻跟着走了进去。

台上的老旦咿咿呀呀的唱着戏词。那腔圆滑字正,台下响起一震鼓掌声。

刚踏进去,就有人来接待,“爷有几位?官位要第几官?”

林迩抬头朝楼上看去,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,帘上隐约映出一个翘着二郎腿,手指跟着台上的调正在微微摇动的人影。

当下低声回了一句:“不用,我有人。”随即将下巴向楼上扬了一下。

那人顺着方向看过去,神情立即带了几分恭敬。那第一官的位置,不是寻常人可以坐得到的。随后微微弯腰问了一句:“请问需要带路吗?”

“不用。”林迩说完,便走向楼梯口,朝楼上走了去。

到二楼的雅间处,林迩在门帘处顿了一下。目光朝里面看去,那个人影,稍稍清晰了一点。姿态,一如刚在楼下看见的那般:翘着二郎腿,头微微偏着,手指轻轻随着台上的调摇动。

恣意潇洒,有一番沉沦的风流味道。

林迩是不想见他的,毕竟,他是沪区督军,她是上海帮会龙头;他是官,她是匪。

可是,请帖都送上门了,她也不能视而不见。也不知道,是不是浦东的那块地方出了什么问题。

林迩思绪微涌,瞬间又平静如初。只一顿,便抬脚朝里间走去。刚踏进去,就被守在门外的人拦住。

身后的两人立即拿出请帖,交到门外看守的人。对方验了请帖,便伸出手,说了一声:“请。”

林迩进了房间,但身后的两人却被拦下,林迩挥了挥手,那两人得令。立刻弯腰行了一个礼,便走在门外看守。

几步之后,林迩停了下来,在那跷着二郎腿的人左边坐下。

这时,台上的一曲正好唱完。

张成离手上的动作停下,眼睛睁开,看向坐在自己左边的人。

微微道:“一分钟不多,一分钟不少,林二爷果真守时得很。”

入鬓的眉,细长的眼,高挺的鼻,薄凉的唇,再着是那刀削的下巴。一张脸,生得轮廓分明,风流倜傥。

林迩收回打量的目光,答道:“督军有请,自是不敢怠慢。”表情恭敬却又平淡。

张成离,沪区新上任督军,人称“张三少”。他常流连于风月场所,是以,圈子中都这样叫他,好像,是根据他在家里的排序唤的。听说他留洋回来没多久,是军阀之后,只是,不知道属于哪一系。来到上海一个月,不仅将上海那些阴暗里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理清,更是一次性将那些势力拔了个七七八八。

从根开始,直至枝桠,竟是一点反击余地都没有留下。

她和程义也谈过,这个人,有些能力。

此时,他正含笑地看着他。明明嘴角勾起,但那眼中没有半分笑意。

张成离招来下人为林迩倒了茶,又将人挥退了去。随后道:“成离刚来上海时,便就听到林二爷的声名。一直想请二爷吃顿饭,结交认识,只是公务繁忙,竟现在才有时间。”

“结交不敢,以后督军有事,吩咐一声,只要力所能及,林迩义不容辞。”

闻言,张成离低低笑了几声:“上海滩有点头面的人都说林二爷虽是个女子,却不输男子的豪爽,是以,这‘二爷’的称呼,人人叫着都是心服口服的。如今得见,果然如此。”

林迩回道:“二爷这个称谓,是道上的人给的面子,不成想竟也入了督军的耳,真是见笑了。”

张成离仍是面带笑意:“又不是在处理政务,就不用督军督军的叫了,二爷唤成离‘三少’便可。”

林迩亦含笑应下。又说了几句,林迩才发现,原来,张成离天生嘴角微微向上,所以抿嘴的时候,看起来就在笑一般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林迩的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。

几句话后,张成离没再说话,林迩也不会挑起话题,目光就自然落在戏台上。

此时戏台上又新开了一曲,唱的是临安四梦中的一梦,《牡丹亭》。

昆曲大多活跃在苏南、浙江、北京、湖南、江西等地区,上海也是其中一个。这种曲腔华丽婉转,念白儒雅,表演细腻,深受人们喜欢。

如今又是乱世,上海滩上大多数人都纸醉金迷,临川四梦更是他们所喜爱点的戏。

林迩想得入了神,一时耳边响起张成离的声音:“没想到林二爷也喜欢这种咿咿呀呀的唱戏。”

林迩不动声色的回道:“林迩江湖人一个,喜欢这种吵吵闹闹的东西实属正常。听说三少留洋回来的,没想到竟然也会喜欢。”说完,眼光朝张成离看去。

对方听见她的话,没有立刻回答。而是朝前伸出手,握住了身前的茶杯,放下跷着二郎腿的脚,端正地坐在椅子上。

看到这个模样,林迩的目光微凝,微微挺起了背,手缓缓地移到腰间的位置。

好半响,才听得对面的人低低说道:“故地在,山河国粹不敢忘。”

声音虽低,却坚定有力。

看着对面的人,整张脸被藏进光影里,轮廓却清晰明朗,林迩有微微的愰神。

在之后,那场战争爆发,他们都在为自己的信仰而奋斗。每天都活在生死边缘,但心中却没有一丝害怕,那时,林迩才深刻的明白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。

河山浩浩,怎舍得让她有丝毫的遗失?不敢忘的,是祖国;要守护的,是山河。

乱世出英雄,且多都是风流多情的。张成离,也是其中一个。林迩一个女的,自是不逛那种风月场合,但这也不妨碍她在别人口中听到关于张成离在名流圈中的事迹。

至少,在那个陈三小姐口中她就多次听到过“三少”这两个字。

随手便可送一条价值不菲的项链,或是包下整个场子,只为博佳人一笑。英俊,风雅,有权,风流,这些,都可以当做张成离的代名词。

女伴长期都在换,但却没有一点坏名声。林迩觉得,女人裙子底下的那件事,做得好了,是风流;做不好,是下流。

而张成离,无疑是前者,而且,出神入化登峰造极。

“听说,林二爷在浦东有些生意?”张成离端正的坐在椅子上,头侧向林迩,嘴角,仍是微微上挑着。

果然,林迩的心里暗叹了一声。

“是有一点,都些不入眼的小打小闹,难得三少亲口问了。”

张成离微微笑道:“若那些都是小打小闹,那整个上海滩谁敢说他的那是正经的生意?”

声音清冷而又平淡,林迩一时也无法寻摸到他的想法,索性,也没答话。

若真要拿那几批货来说,自是不能完全干干净净。但那码头每天来往成百上千的船只,那个旮旯角落里没有一点污秽?

这在上海滩已成了常态,自那允许通商的条令出来后,只要是不太过分,监管的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。如今,他犯不着为了这点事来着拿自己。

此时静下来,林迩听到台下唱的是:“没乱里春情难遣,蓦地里怀人幽怨。则为俺生小婵娟,拣名门一例、一例里神仙眷。甚良缘,把青春抛的远!俺的睡情谁见?则索因循腼腆。想幽梦谁边,和春光暗流转?”当真是梦幻茫茫,情溢淫乱,与如今这上海但是吻合。

抿了一口茶后,张成离才又道:“其实,成离今日请了二爷来,另有一要事相商。”

林迩疑惑:“何事?”

“成离听闻,林二爷虽是说做生意,但那烟土的事,却是半分也不沾的。”

“林迩虽是江湖草莽,却也懂得国难之财不可发的道理。”

闻言,张成离搭在桌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,唇角勾起:“林二爷果然是个大义之人,只是,在当今这个世道,大义是没有半分用途的。”

眼上的远山眉微微皱起,林迩问:“三少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成离的意思是,那些钱,我们不发,也会有人发。我们何必把钱拱手让人?”

话说到这个份上,林迩也懂了张成离的意思。想到对方之前信誓的说着“故地在,山河国粹不敢忘”的模样,林迩心中泛起了几声冷笑。她那时心里竟还有些触动,现在回头一看,真是嘲讽。

烟土买卖,国难财。这方面的生意,程义也提过几次,毕竟这其中的利润大得可怕,但林迩自己一直都不为所动,那是她的底线。

如今,张成离一张请柬请了她过来,再用一批货拿住她,目的还是烟土。

林迩按压住心中的嘲讽,不带丝毫感情的开口:“为何是我?”

听见林迩的询问,张成离停下指尖的动作,缓缓坐正身子,道:“因为林二爷的手够长,能力够强,关系够广。成离因为身份限制,许多事,不能亲自去做。以二爷在上海滩的势力,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。”说完,那眼角微微向上斜,看着林迩,笑着问:“这些理由,够了吗?”

林迩看着张成离,没有搭话,一时间,雅间里寂静无声。

半晌后,林迩才出声,道:“若我说不,督军会怎样?”

张成离慢慢收去脸上的笑意,道:“二爷不必急着回答,我会给你三天时间考虑。可二爷也得考虑清楚,毕竟,成离是真的想交二爷这个朋友,不想走到鱼死网破的那步。”

闻言,林迩那眼上的远山眉皱得更深了。张成离话中的威胁太明显,若是她不答应,可能帮会以后在上海的生意会有麻烦。而且,程义对烟土买卖也很感兴趣,虽然现在的生意大多数都是自己在打理,但程义还是帮会的老大,他们的大哥。这事若是让他知道,肯定会立刻同意,那时,就算自己再怎么阻拦,也无可奈何。

可是,答应,就违背了自己的意愿。怎么,都不甘心。

林迩舒展开眉头,收好了思绪后,才回道:“好,那林迩先回去考虑考虑,三天后自会给三少一个答复。帮会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,我就告辞了。”说完,林迩便起身朝门外走去。

张成离抿了一口茶后,慢悠悠的对着林迩遥遥道了一句:“林二爷慢走。”

看见林迩逐渐消失在视力范围内之后,张成离将眼光放回戏台上,神情平淡的轻叹了一声:“你会同意的。”

那声音太轻,像檀香的青烟一般,飘荡荡在房间内,而后又消失不见。如梦似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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